2017年11月21日 星期二

生死經驗談:一位臨床心理師於安寧病房中的心路轉折

文章撰寫作者:林岱葳/台大醫院臨床心理中心-實習臨床心理師

這位病人是我在安寧病房實習時遇到的病人,肝癌末期,腦轉移。

心理師是病人的「夥伴」

那是實習生涯中一個平凡的工作日,看了看了病歷資料便一如往常地踏入病房,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年約四十多的中年大叔,臥躺在病床上,精神感覺挺不錯的,他的姊姊在旁照顧陪伴。他一見我,得知我的心理背景之後便脫口而出:「那你趕快來開導我啊,你要講道理給我聽...….」。

他的這句話,讓我頓時愣了一下。


或許是臨床心理的訓練使然,對於新接觸的個案都是多聽、多問、多觀察,有了基本描繪之後才會進一步選擇如何與他互動的方式。

在成為臨床心理師的這一路上,一直不太喜歡被用「開導」這兩個字來描述與個案的互動關係,總覺得主控感太重,畢竟臨床心理專業的本質並非奪取主權來操弄個案的人生,比較像是「夥伴」,當個案準備好的時候與其同行,產生改變。

如果真按他字面上的「開導」、「講道理」,恐怕很難建立良好的關係。我想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被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孩」給「開導」吧!也因此我決定先繞開他表面上的需要及被開導的需求,用輕鬆的聊天方式來認識他,建立初步的關係。

鐵漢柔情:病人表現心中最脆弱的一面

經過幾次互動下來,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一種鐵漢柔情的感覺:講起話來的態度十分海派豪爽,有時會把我當成小孩子般看待挖苦我,有時又表現得幼稚情緒要人安撫;有時樂觀的說著:「我要戰勝病魔,趕快出院!」有時卻哭著說:「為什麼肝癌都不放過我......」。

不管他講什麼,當我看著他述說的自己的過往,他總流露出一種無奈、遺憾、未解感(於此不做詳述)。

一個人要在他人面前呈現出內心最脆弱的一面...…肯定不容易吧?也因為這樣,我對他的「真實」感到深刻。

回頭再想想他那句話:「 那你趕快來開導我啊,你要講道理給我聽。」

或許是因為跟病魔纏鬥半天卻不見好轉而感到沮喪,或許他也了解,再多的「道理」、「理由」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得病,為什麼會這麼嚴重。

如果真有一個歸因,他大概也不需要像受挫的孩子一樣向我大聲呼救吧!

原本的渺茫感,有了安定

我靜靜地聽他講話,同時心裡想著如今有許多事情已成過往也無從改變....往事已矣,那麼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程,是否可以活在當下? 我是否可以帶給他一些「正向的可能性」呢?

我雖無法把時間倒帶,無法改寫他過去的生命經驗,無法改變肝癌末期的事實,無法阻止疾病的惡化;但我能做的就是陪著他把接下來每一天都過得好,哪怕只是轉瞬之間。

他曾跟我說:「每天躺在這邊好無聊,每天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天花板、布簾、病床......」

聽他這麼一說,我暗自計畫著:希望每一次進病房都能帶點外面的世界進來給他。

超越時空的限制,為冷冰冰的病房帶來經驗性的流動

有一次我跟他談到往生後的安葬地點,他很快表示想放在有海的地方,我問他:「平常就喜歡看海嗎?」,他說:「山跟海都喜歡。」,我告訴他我也很喜歡看海,每到海邊就覺得好紓壓。

當下靈光一閃,想起自己先前去北海岸曾順手把海浪拍打的情景錄下來,於是拿出手機播放給他看,他邊看邊說:「這個地方之前我都是開車去的啊!」

我們一起看著影片。

不知手機傳來的海浪聲能有幾分真實,卻也只是希望透過這樣的感官刺激,能讓他暫且忘卻當前病痛的身軀,片刻地回到健康軀體的狀態。

成為病人對未來寄託的見證者

還有一次我表示可以陪他到醫院一樓一起曬曬太陽。他坐上輪椅,我推著他,他的姊姊也一起下樓。

記得那是個艷陽高照的天,陽光大得我們瞇著眼,看著車水馬龍。我說:「天氣真好」,沒想到他回了一句:「等我出院,我們應該開車出去玩,你跟我跟姊姊!」很快地瞥了一下姊姊,姊姊的表情苦笑中帶點不捨。而我則暗自想著:「應該還有機會出院吧?」

後來我發現,那是最後一次與他「清楚的對話」

瀕死的人

再兩天後見到他時,他虛弱很多,不管是身體狀況還是神智狀態都明顯退步,原本還生龍活虎,還有力氣我談笑風生,現在則是癱軟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盯著天花板。

後來的每一天,一天比一天來得虛弱,瀕死徵象逐一出現,看著他白濁空洞的眼睛,嘴裡喃喃著意義不明的言語,嘴巴溢出白沫。

我知道到他正逐漸與這個世界脫離。

在安寧病房工作,縱使知道病情變化之大是常有之事,也知道在安寧病房遇到的人都是很快就要道別的病患,但當這些種種景象發生在眼前,我還是一陣衝擊。

關係終將有個盡頭,好好道別

「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熟悉與默契啊!」才正想著要協助他更多時,病魔卻在這個時間點做了宣告,心裡還是掀起了一絲酸楚。

想起他曾說過的「代辦事項」(即便可能只是玩笑話),無奈到讓人哭笑不得,而這些代辦事項要等下輩子了,不是可有可無的那種下輩子,而是我們在「安寧病房」相遇,必然就是「下輩子」了啊!

他離開的前一天,發現自己有點焦燥,明明住院醫師早已表示病患的離世可能就是這一兩天,大家心底也都有譜,哥哥姐姐也都在旁陪伴著他呀……

反思自己的焦躁到底所謂何來,一方面是手上並非只有他一個病人,另一方面則有點像是在替他擔憂著….他心中的罣礙是否已然放下?

回想這短暫的日子,我內心十分地謝謝他,謝謝他願意讓我參與他人生的最後一程,謝謝他願意呈現出來的每一面,他的脆弱,他的溫暖,他的無厘頭,他的…….(盡在不言之中)

我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向他耳語,跟他道別,請他一路好走。

步出病房前,姊姊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兩人一同鼻酸。

這大概是當時當刻能夠為彼此做的,也最需要的了。

當天傍晚,我看完其他病人回來,他走了。

互為彼此:真誠深刻的醫病關係

要說這個大叔讓我在安寧療護領域上學到很多,更精確地說,他臨終時我們的遇見,開啟我更進一步對癌末病人的認識及另一個面象,同時也因此讓我學會以更謙卑的態度去面對每一位病人以及家屬不同的反應,因為不管是臨終者或是所陪伴的家人,他們分別都教會了我什麼是最貼近的真情關懷,乍看之下或許是醫療人員在幫助病人,事實上病人跟我們的互動也是有某種力量反過來療癒我們,甚至是能感染給醫療人員的。

像是有一次我跟他說:「我發現你習慣皺眉頭,總是眉頭深鎖。」我伸手按了按,舒展他的眉間;下一秒的回應讓我意外,明明已疲憊不堪的他竟緩緩伸出手,面帶微笑,並說:「你也眉頭深鎖啊,我也幫你按按吧!」我看著他,心中只有無以名狀的感動。

一個被癌症給消耗、盤據的狀態下還能如此關照到別人,這需要多大的能量!

他的軀體雖被消耗殆盡,心裡卻是充滿超乎想像的力量。

他用他的方式向我表達關懷,展現出來的善意跟溫度,也是跟這個世界道別時所表達他本有的一股力量,對我來說這是我在這段經驗當中所獲得最可貴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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