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

齊死生:觀石晉華先生個展

觀死

"死亡可以被觀察嗎"

上周五打著病歷,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疑惑。回神盯著螢幕,恰好是vital sign的頁面,呼吸速率正常、心跳偏慢、體溫沒有fever、血壓正常,四組數字在時間積累下,形成起伏的折線,讓我們得以簡單清晰的觀測病人的生命狀態。

用Pubmed搜尋它們的MeSH term,布林字元OR下去,大概會有幾千甚至幾萬篇paper跑出來吧。數以百萬千萬計的生命,堆砌濃縮成一套至簡的監測。現代醫學的化繁為簡雖然一再疏略個體的生命經驗和故事,用在單純維繫物理性的生存上,倒有種立即見效的美感。

關於生的紀錄,太多供調閱的向度,太多足以說明闡釋。
那麼死呢?


死亡在一瞬間發生,至少在醫學的尺度上是單位時間的事情。少了時間作為橫軸,要談觀察似乎有點難度。說來慚愧,不學無術如我總依賴著感官。一邊思索這個問題,竟晃到市立美術館去了。

電梯到了四樓,是行為藝術家石晉華的個展。整個展大體用現代藝術的工具紀錄他獨創的一些宗教形式,探討些環保或生死議題這樣。比如拿木造鉛筆在一面十米長的紙來回走動,畫著直線,寫完了換一支再換一支,直到走了百里為止。只見地上數十包歷年的鉛筆屑,一旁錄像播送繪畫的歷程,而牆上的白紙此時已是一片不見筆跡的壯觀漆黑。

展的前半部多以鉛筆為主題,穿插些作者在紐約和華盛頓的行為展演。後半部則意外出現了熟悉的東西:Accu-Check字樣的試紙,棉花衛生紙,佐一堆注射針頭和藥瓶,裹成一包包貼了日期,幾百包這樣擺滿了展的各個角落,一條紅線串了起來,念珠似的,相當引人注目。

病的書記

說病痛常落在敏銳之人身上,不如說病痛使人變得敏銳。

十七歲發現罹患第一型糖尿病以來,使用血糖機採血,紀錄血糖,施打胰島素成了比進食還規律的每日例行公事。「此慢性病跟其他急症最大的不同,就是這種苦痛讓你有時間面對自己的存在與死亡。」疾病侵蝕的緩慢,殘忍也是仁慈,作者得以有足夠時間透過佛家修行觀照自己,漸漸演化出一種靈性的,比昇華更成熟的防衛機轉,非解離性的讓身體成為一個他者或工具,從衰敗和痛苦中抽離後,更時時無悲也無喜的,回頭觀看這具肉身。

身的存在經常被遺忘。

在工作和玩樂中醉生夢死的擺盪,肉體在意識裡幾乎是透明的,直到一根針刺進去,越扎越深,肉身的顏色和輪廓這才逐漸顯現,伴隨痛苦的驚聲。痛苦之於宗教和儀式總有種不可缺,藝術家不想疼痛喚起的悟,只成為一個霎時的感官風景,於是每日針下,見紅滴在一張126*126見方的京和紙上,血滴下方寫著當日持念南無地藏王菩薩的次數,直到滿千日為止。

「點是剖開的罌粟(points are like cutting poppies)」美學理論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的比喻用在這作品恰好不過了。現下靜默著,實則擁有無比的內在張力和再生力。一千滴血,千朵罌粟,血液是將死的徵象,也是生命的開端。那些點透露一股獨特的向量,朝著本體的衰敗,卻飽含與衰敗對抗的質地。量度死亡的同時,更角力著死亡。

角力著死亡。走過轉角,看見幾十年來的血糖值紀錄表,符咒般掛滿白牆。這些隨著進食和用藥變化的數字,是護符,也是難脫的咒詛。我彷彿看見作者每次扎完後深沉的吐息,如釋重負抑或自艾的,拉長了原來固著在一點的死亡。

死亡被延展了。每天扎下的針頭,扎出來的血,血解析出的數字,石晉華先生用儀式用佛教的形,把自己衰敗的過程保留了下來。從此涅槃不再是瞬間的事,死亡被解構成汗水、血液、勞動和情緒的集合,藝術家用自己信奉的東西,領著大家更領著自己,一同觀測這緩慢進行、終不可逆的美麗拮抗。

齊死生

「是什麼和不是什麼是一回事」

展末,來回的鉛筆線一句話總結,同工了莊子齊物論中的「無待」。對立的消弭,一直是中外哲學中最觸動我的概念。突然領悟了些什麼,每天早晚記錄的病歷、生化檢查治療報告,乃至於在bedside對病人進行檢查,那透過鐵盤聽見的心臟脈動,聽完後病人紅著眼眶對我訴說的疼痛和煩惱,一切是對生命的觀察,也同時是對死亡的觀察。

生死本為一體。

在理和情上涵容後,我們才終於能無悲也無喜面對死亡,
然後繼續我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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