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6日 星期二

與死亡的有關回憶:一位匿名作者的親身告白

(原文作者匿名)
圖/蒙克night in saint cloud
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我六歲那年。

我出生的家庭並不圓滿,父親不知所蹤,而母親固然有慈愛的一面,但具有暴力傾向的她,心情不好時便會如魔鬼附身般,變得異常殘酷。在疼痛與恐懼如影隨形的童年生活中,手足之情成為我心靈上的慰藉。活潑開朗的哥哥,總能輕易把我逗得笑出聲來;小我一歲的弟弟則像牛皮糖一樣老黏著我,撒嬌的模樣十分惹人疼愛。對於他們的陪伴,我習以為常,也認為會一直持續下去,卻不知在前方等待我們的,是生離死別。

那一天,我失去意識之前,耳朵裡充斥著母親瘋狂的咆哮聲以及弟弟淒厲的哭喊聲,但當我從朦朧中醒來,屋子裡卻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靜。嘗試挪動身體,扎滿玻璃碎片的背部馬上傳來難忍的劇痛,而躺在我身側的哥哥情況也很不樂觀,臉上的傷口尤其怵目驚心,我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在慌亂中我猛然想起,那麼弟弟呢?環顧四周,也沒見到他的影子,我只能艱難地起身去尋找,走進房間,地上有一大灘血跡,是從牆角的櫃子裡流出來的,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我顫抖著雙手打開櫃子的門,那地獄般的景象強烈衝擊我的神經,恐懼竄遍全身,我無法抑制地嘔吐起來,「不對!這是假的!一定搞錯了!」連忙關上櫃子,又再度打開,我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個沒有意義的行為,拒絕接受現實,卻只是將弟弟悽慘的死狀更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自己也早已跌入絕望的深淵。

有點諷刺的是,弟弟逝去反倒成為我重獲新生的契機,我擺脫母親的桎梏,擁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庭,養父母無私的關愛和付出,使我漸漸拾回對於人的信任,也決心要好好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然而弟弟還是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裡,哭叫著、掙扎著,最終表情扭曲、痛苦地死去,把我嚇出一身冷汗,清醒之後緊隨而來的,則是久久難以平復的悲傷。所幸隨著逐漸長大,我變得比較堅強,內心傷口也因為生活中不斷累積的美好而慢慢癒合,我被惡夢侵擾的次數越來越少,整個人也明朗許多。

然而上天給我的考驗並沒有結束,大一那年我再度被捲入了苦難的漩渦。

如前面所言,我還有一個哥哥,當年悲劇發生後,他失去了右半邊的視力和聽力,但這絲毫沒有動搖他本性中的樂觀,也沒有讓他憎恨母親,和我相比起來,他實在溫柔、善良得多。即使我們分別被不同家庭收養,多年來仍不曾斷過聯繫,而或許是從前習慣使然,我總認為面對哥哥時的自己,最能夠放鬆也最有安全感,他一直是我心中極為重要又特別的存在,所以接到他的噩耗時,我簡直不可置信,感覺眼前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

電話裡,哥哥的養母泣不成聲,說他只是去巷口的便利商店買東西,沒想到竟被酒駕的車子撞上。而我趕到醫院時,哥哥已回天乏術,他的遺體和從前弟弟的影像重疊在一起,喚醒了所有的恐懼與傷痛,讓我近乎崩潰。這一次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哥哥死亡的陰霾,我心中充滿怨懟,恨親生母親,恨肇事的司機,恨無常的命運,更恨總是無能為力看著親人死去的自己,每當憶起哥哥和弟弟,我就像窒息一般難受,到後來甚至想要遺忘他們以逃避內心的折磨。

然而某天,哥哥的家人無意間找到一本他很多年前留下來的日記,裡頭紀錄的竟不是他在新家的生活,而是我們三個孩子小時候發生的趣事,我讀著一行行文字的同時,腦海裡也湧現許多畫面,回過神來早已熱淚盈眶,這些回憶多半是溫馨、快樂的,我實在捨不得讓它們被死亡的憂傷所掩埋。在那之後我便振作了起來,將曾經與哥哥和弟弟共度的時光珍藏在心裡,努力生活,努力微笑著走下去,我想,這是我能給他們最好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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