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4日 星期四

生於死:淺談死之本能(Thanatos)


唯樂到唯實

儘管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理論內容今日已有些不合宜,他在心智研究上的企圖心和創意,以及當年實驗心理學起步前所開發出的推演方法,仍為近代心理研究者們讚嘆不已。後繼的精神分析師們願以佛氏的弟子為名,除了學界的輩分脈絡外,想也部分出於對佛氏才華的仰羨。

從佛氏1920年那本《超越唯樂原則》(Jenseit des Lustprinzips)出版,人才發現自己的生存原來難純以快樂為餌食。

「追求快樂。」生存動機的討論,在精神分析學尚未被佛氏系統化以前,百千年來被人們這樣普遍認知著。然而單純唯樂而活,缺乏應對危機的心理機制,在這個充斥同異族敵我和艱險環境的世界裡,是充滿風險的。於是心理學家嘗用「唯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去修正,也就是現實考量下,在追求快樂的漫漫長路中增加一個提供理智空間的中繼站,不那麼立即的去滿足慾望。孰知這在直覺和理論上,都違背了佛洛伊德當年最重視的性本能。

強迫重複的發現

人類歷史演進來看,性本能是難以馴化的。社會脈絡下性需求的過度壓抑,正是佛氏的歇斯底里症(hysteria)病人受苦的原因。佛洛依德認為性需求延遲失敗所造成的心理挫敗,會對人的自我(self)產生傷害,整體而言反而風險徒增。
於是捨棄唯實原則,尋找其他可以讓人在需要時保持理智,不會全然被慾望牽著走而造成有機體損壞的方法。

作為精神科醫師的佛氏,觀察病人的移情作用(transferrance)發現,早年創傷的個案,可能會將治療師作為當年致創體或客體的替代。這是為什麼呢?客體關係理論(objection relation theory, ORT)認為,個案在疏通的過程中,需要將治療師成為可依附的客體,藉此滿足當初未能滿足的,或處理掉當時的創傷,讓自己破碎的個體邊界得以完整,順利完成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當年佛洛伊德在沒有客體理論的基礎下,把這樣的現象稱為「強迫重複原則」,也就是人會不自主的重複過去的經驗或狀態,並認為此原則是先於唯樂原則的,比它更基本,更符合人的本能。

什麼是本能?佛氏有個精妙的詮釋:
「凡是生於身體內部,並且傳遞到心理器官的力。」

想像有一股力量從身體內部四面八方而來,匯集到人的精神中樞,精神中樞再以力量的內容為導向,讓人整體性的去行動。而這力量,和大眾普遍對生命發展繁衍的認知恰恰相反,是一股生物的惰性。

死之本能的影響力

這樣的惰性要求生命體回到初始狀態,從長成退行到嬰兒,從有機體化為無機體。佛氏將之稱為「死之本能」(Thanatos),是人生存最基本的動力。

為了「抗拒死亡」,人的精神才衍生出了生之本能(Eros)也就是性本能。生之本能成了人類平時活動生存的表面主宰,促使物種生殖繁衍的同時,更衍生分化出各式各樣的慾望。只有在面臨重大壓力或焦慮時,較原始的死之本能才會浮現,並對內或對外發生攻擊行為。這也為人類向內自傷/自虐、向外征服/侵犯/戰爭,提供了初步卻極富創意的解釋。

筆者認為「保護機制先於發展機制」如此設計是極富智慧的。維護個體心理的完整性優先於生理的延續建構,或許是人類文明得以累積發展的原因之一。

而對佛洛伊德本人而言,甫目睹一次世界大戰的殘暴和傷亡,這說法更是自身對人類文明絕望的疏通。

這樣美麗的對立,生與死、建構與破壞,影響了後世無數的分析師、藝術家和文學家。榮格(Carl Jung)即使後來與佛氏分手,其對人類內心世界最著名的論述:阿尼瑪/阿尼姆斯(Anima/Animus,即每個人心中的陰性/陽性原型),卻經典的再現了心理要素的對立性。兒童分析始祖克萊恩(Melanine Klein)以死之本能出發,討論了罪惡感/焦慮的產生和化解,幾乎奠基了當代精神分析界對人類心理發展的主流觀點。

而如此精妙的心理機制,中外皆然。

從死之本能到浮生六記

猶記國中課文沈復《浮生六記》片段,那個在草叢裡遇到大蛤蟆吃蟲子,鞭數十驅之別院的殘忍故事。後來為寫讀書報告啃完所有篇章,意外發現他所說的二蟲鬥草間,其實是指二蟲在交尾,而沈復在草叢裡自瀆時撞見了這幕,之後更可憐的被一頭鵝攻擊,未能達到性滿足。這樣進行魚水之歡時被突然打斷、甚至面臨死亡的場景,在沈復往後的生命裡不斷被復現。第一記《閨房記樂》中妻子陳芸的舉案齊眉,與全篇遍尋不見的閨房樂。第四記《浪遊記快》中夜宿海珠寺旁,遭到兵官上門查妓,挾翠姑倉皇逃走的拙態。

沈復以六卷書為器,貯存了那些情慾的未解。

某程度相合了佛洛伊德的「強迫重複」觀念。愛慾的處處受阻、難以滿足,一再地重複發生,或許正是沈復本人為了修復童年自瀆時被鵝咬造成的心理創傷,無形中自行創造的經歷。期盼在下一次性滿足中斷時,能有個不同而完整的結局,而這卻未曾發生過,也成了浮生六記全篇結束後,作者未了的深憾。

浮生若夢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寄於傭擾的世間,本以尋歡享樂已是生的放縱,熟知我們求的是死,求死背後又是為了保生。佛氏對人類欲力的追求,終於離開達爾文窠臼,在晚年得到兼具主觀與客觀性的解答。

我們都存著精神上的臍,那未曾剪斷的帶子裡面涵的,不祇三條血管而已。一股原初的力,迫使著我們縮小退化,最後回歸到母親的子宮。而正是我們去對抗這樣的力,才讓生命在哺育和毀滅的步履中,得以茁出各自的姿態。

說生命的目的是為了死亡,不如說我們現下的存有奠基在死亡之上
生於憂患果真不假,或說生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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