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8日 星期四

旅館:初訪尼泊爾火葬


蠟黃而乾癟的身體白布裹著,眾人簇擁,緩緩下了石階。更接近巴格馬蒂(Bagmati river, बागमती नदी)的河水了,儘管肉眼望去一片混濁,對赤裸在天堂門口的教徒而言,沒有哪裡比這條河更能洗掉一身煩惱和罪衍,洗出那支往上攀升的靈籤。

這裡是亡者的旅館。

花環的祝福是豔麗的,眾人把身體被放在在一個鑲有林伽的石板上,生育和死亡在神明的見證下,完美而平靜的相合。兩個身材魁梧的兒子,一人扶著半入河水的軀體,一人把水潑灑其上,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近距離的和這曾經權威卻逐漸老病的身體對話。清洗畢,抹上香油,軀體被扛上兩旁露天的圓形石坪,只見火葬工蹲下來調整著木柴的疊序,準備一劃燃盡所有對物質世的留戀。

我坐在另岸的石牆上,環顧著四周。巴格馬蒂河位在恆河上游,是尼泊爾人心中的聖河,矗立在旁的是境內最大的廟宇─帕舒帕蒂娜(Pashupatinath Mandir, पशुपतिनाथ मन्दिर)。傳說破壞之神濕婆(Shiva, शिव)當年化作一頭雄鹿和毗濕奴(Visnu, विष्णु)進行一場激烈的打鬥,斷落的鹿角散在各處,形成了一根根象徵生殖的林伽。當地人說著自己信仰的故事,邊聽邊感受著那宗教和生活相依的質地,像她的眼神一樣,細膩又深邃,廣陌而涵容。

視野回到圓台。亡者的長子開始剃髮落鬚,從河裡淨完身後,提著油燈繞了父親三周,接著女兒將米粒放入父親口中,各色花瓣肩頭灑落到腳趾。沒有沸騰的眼淚,沒有憂傷,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斷裂,趴擦一聲,火柴點燃旅館的寶殿,同時解開生者的連結。只見橘紅的焰繞著竄升著,不一會覆蓋了身體,霧襲往一旁的家屬,粗魯卻溫柔地做最後的告別。千里迢迢帶著父親來加德滿都,只盼著種姓制度下貧窮的他,在火焰的裡能得梵天(Brahma, ब्रह्मा)的喜愛,比子女早些脫離那拉扯著生命的印記。

火舌竄燒盤旋著,瞥見身旁友人的眼睛,映出的火光若把那一生的愛恨,烙進彼岸一排觀禮的陌人心底。人先有了靈魂,爾後從靈魂裡誕生出了天空,從天空釀出空氣,空氣迸出火焰,火焰燃出泉水,泉水澆灌出土地,這五種元素才構成了人體。身體火化後,元素又回歸到自然中原來的居所,靈魂在人死後本還眷戀著肉體,只有當肉體化作灰燼後,靈魂才離開去尋找新的歸宿。故事的妝點下,一個解體的過程,突然多了些生的力量。

佇立了好些時候,枯瘦的身軀燒的比預期的久,正打起身前往下個據點,心中的波瀾卻像沼裡的青泥,突然沉重了那雙佈滿街上塵土的鞋。閉上雙眼,風裡是將雨的氣味,混著牛糞和青草,入耳的尼語緩了節奏,紅的橘的突然從眼裡綻出了來;張開雙眼,一千六百年歷史的磚瓦踩在腳下,橋上多了幾輛叫賣Chakpate的推車,苦行僧正攬著觀光客拍照討錢,而他的家人依然圍在他的身旁。

眼眶莫名的濕潤了。
曾以為依附是種生命的腫贅,此時看來也挺可愛的。

濕婆神當年痛失妻子薩蒂後,萬念俱灰的遁入喜馬拉雅山苦修,成了無情無欲之人。薩蒂投胎轉世後欲重修舊好,用盡了計策還使愛神施法,卻毫無效用,只得透過使三界天神都震驚的千年苦行,終於使濕婆動了情。

華美的神話成了精神的容器,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人面對逝去反而素樸。沒有驚心動魄的轉捩,也沒有流血見骨的修行,告別之時,頂多幾只還停在袍上的蚤子,而子女也會替你挑去,順便嘮叨幾句。書上說傷慟反應有四個步驟,如今這古老的智慧正用一個更祥和平靜,甚至喜悅的方式在實踐著。

這裡是生者的旅館。

與其為逝者妝點鋪路,不如說是為自己。學習涵容分離的苦痛,那一生的題,從子宮擠壓出來之時,在個體化將完成之時,我們與客體之間蔓生紊亂的題,在這樣一個異國的場域,意外的鑄出了一些亙古的哲思。

雨點落下,逐漸熄了煙霧,開傘前望著灰濛的天空,幾滴打在鏡片的模糊了視野。

也許如往世書所說,我們都活在濕婆神的夢裡。

然後做著一個又一個關於生或死的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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