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3日 星期三

〈生命數則〉之二


圖/嚴島神社


〈生命數則〉之二



縱使有四季


也只是望左與望右的區別





在世間流著孤獨的血

我驚醒與沉睡

亦獨立於世界之外

如囚籠的架

為了保護羽翼飽滿的飛鳥




而我早已忘卻天空的華麗

人們用不能理解的語言溝通著

並以慈悲的眼神賜予我痛苦

我以皮肉做的麟甲偽裝

守護僅存的心神




我與週遭相隔了萬年

等待著超脫與輪迴


| 16th, Mar. 18




  〈生命數則〉這個系列,其實包含了記錄、探索和拼湊。

記錄的是人們臨終前不同的面貌。人的出生,只有一種方式,就是呱呱墜地,但是臨終卻有許多不同的形式,有痛苦有安詳、有圓滿有孤寂、有從容有猝然。

詩中的主角都是末期病人,生命剩下數週或數個月。透過文字的記錄,讓我們能從不同角度一點一滴地觀察臨終的不同面貌,探索人們生命末期的各種處境與反應,讓讀者不再對死亡充滿未知,而是具體的了解臨終的每個過程和各種可能性,進而拼湊出死亡真正的模樣,如此才能走向無畏往生,進而無畏老病。

人終有一死,在「服老」與「認病」之後,便可努力找尋適合的協助,內觀平和的心靈,於內於外,於宇宙於個人,讓寶貴的生命更為精彩。

  便是所謂:未知死,焉知生。




自從老爺爺進來的第一天開始,住院醫師與主治醫師的煩惱就沒停過。

病床上他四肢攣縮、眼神僵直、骨瘦如柴、一語不發。我們嘗試與爺爺溝通,但除了疼痛刺激之外,任何語言手勢都無法引起他的回應,就連一點點情緒也難從眼神得知。

住院的原因其實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長期住在安養機構的他,每個月都因為肺炎或泌尿道感染來報到,住院天數一次比一次長。沒有妻兒,手足已不在人世,最近的親屬竟然是侄子。我們試圖以電話聯絡,兩周下來,撥了不下百通電話,這位最近親屬從來不曾接過。

於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看護按時替爺爺翻身,他的風景只剩下左右的床簾。左側窗外沒有奢侈的天空,只有對面病棟的白色外牆。上次看見天空可能是十多年前了吧?右側則是面對病室內部,望著一樣被囚禁在肉身內的「室友」。夜半有時會醒來,嚷嚷著瞻妄,如同失傳的語言,作為種族的最後一員在都市叢林裡迷惘;時而躁動地拔管,被套上名為保護的約束手套,綁在囚籠似的床欄架邊,為了不讓他無意中傷害自己。我無法閱讀他的眼神是恐懼或是無助?他也不能明白我們的討論和意圖。醫療科技日新月異,床內床外的差距,好似人類相差千年的歷史,但這一切是否有減輕他的苦痛?在他看來或許我們懷抱著慈悲,但在維生醫療無法撤除之前,只能繼續插回管路。

然而,這次住院,可能是最後一次。爺爺病情逐漸惡化,或許沒有回到安養中心的機會。醫者之心不忍病患受苦,希望安寧緩和照顧,並免急救和無效醫療帶來的苦痛。但是爺爺無法表達意願,也沒有親屬願意出面簽具同意書,在現行法規之下,生命徵象不穩定時仍然需要插管入住加護病房。安養中心和社工室用盡方法聯繫家屬,但都徒勞,爺爺成為醫療社會與法律體制卡住的齒輪。不知道爺爺對世界最後的記憶是什麼?




2018年9月2日 星期日

〈生命數則〉之一



圖/ 楚格峰山腳下的艾比湖(Eibsee)





〈生命數則〉之一



若能守護一隻記恩的雛鳥

便不猶豫攀緣最高的樹梢



即便敗槳殘舢

亦將橫渡險灘

只因仍有彼岸



前方嶙峋蜿蜒

來處絕壁深淵

便昂首望向彼端

燃盡糧草快馬加鞭



直到冰冷海水

凍僵硬頸 任

帆桅載浮載沉

在汪洋中仰望

群星

緩緩地

隱沒視線



平和比險惡更加絕情。



Onco| 18th, Apr. 18




  在醫院的日子,總是最接近生與死的界線。在不一樣的科別,則可以不同的角度端詳這條界線。



        如果說急診室是在生之盡頭的懸崖一夫當關,揮舞大刀試圖阻止萬馬奔騰;那麼腫瘤科則是在生命終末的緩灘,伴著一個個孤苦慌怕的靈魂緩緩步向暗黑冰冷的來生之海,有時伴行、有時折返,盡可能地延緩。試圖在這無光的路途上,點亮一盞竹燈,讓每一步走好走穩、走得踏實。



  腫瘤科來了一個新病人:中年女性,乳癌患者。在病人入院之前,我先略讀她的病歷,以便待會在床邊可以更精準迅速的了解病史,進而共同討論治療計畫。翻了幾頁病歷,患者初次被診斷乳房腫瘤是在懷孕中發現的。



        透過文字,可以想見當時的兩難:如果接受化學治療,就可能保不住小孩;但如果生產之後再開始化療,則可能延誤了黃金治療時間。這樣的故事是醫學倫理學經典的難題,永遠沒有標準答案……



  究竟他當初有沒有選擇保住小孩呢?我又再往下翻了病歷:初診斷時就已經發現有骨頭轉移,換句話說,一發現就已經是乳癌末期。



        這下子兩難的情境就更為艱鉅了,除了被宣判絕症的悲痛之外,另外一個生命的價值定義問題也浮上檯面:如果小孩出生,兩歲以前就會失去媽媽,知道是如此,還會選擇讓孩子被生下來嗎?但如果拿掉了孩子,失去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最後的連結,身後的母親是否就從此什麼也沒有留下呢?



  這個問題太過困難,那時候的病人肯定下了十分艱難的決定。臨床上的掙扎、與產科醫師、內科醫師的來回討論協商、與家屬的相互扶持,這些在病歷上是看不出的。最後,是怎樣的共識由淚水中昇華?住院醫師是幸福的,可以直接看到故事最後的答案。我又再往回翻了病歷:懷孕38週時,來到急診,在婦產科順利生產。是健康足月的寶寶。




  果然還是選擇了這條路。接下來,是我們的任務了。面對這樣的母親,要獨自接受生命的有限、要忍受化學治療、要養育嬰兒,不知道家裡給他的支持是否足夠?



        大致擬定要進一步關懷了解的重點之後,來到了病床邊。一問之下,原來病人沒有家、沒有父母,是破碎家庭。甚至,她沒有先生,沒有結婚,是單親媽媽。而且經濟拮据,生存、育兒和治療都需要經濟來源,以至於她被告知癌症末期仍然持續工作至今,身體逐漸無法負荷。



        出生的孩子交給保母帶,自己今天則是向公司請病假來做化療。沒有親友可以訴說難處,沒有時間休養,不停地在奔波操勞,親自去各單位申請社會福利,親自跑所有的流程。在她背後,我看見整個社會經濟的一處齒輪卡死,支持系統失靈,資本系統急於將故障排除,而醫院與社福單位成了她的一線生機。



  如今,孩子的事情已經安頓,疾病初期的否認心理也已經度過,病人接受事實,積極解決鋪天蓋地而來的所有問題。但同時,她也不停地在內部歸因,責難自己為什麼會得這個病,後悔去年沒有重視健康檢查結果。工作繁忙、奮力生存的人們,更容易忽略健康問題,更遑論是經濟困境、家庭破碎的單親媽媽。



        一直以來,面對各方的困難都沒有將她打倒,她習慣一肩扛起所有的問題:家庭、經濟、婚姻、養育。但今天,面對無情的癌末宣告,並不是一股作氣就能克服的難關。說著,淚光閃閃。是無助,更是心有不甘。



        面對自責,我們這樣回應:「你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你是個勇敢堅強的媽媽。」第一次化療前的面談暫時結束,有了這些資訊之後對全人治療更有施力點,我想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在他有限的生命中,期許醫療至少能給他一顆平靜的心。






2018年5月27日 星期日

我的命,誰來管:病人自主權利法



圖/ 錢要給基金經理人,那,命要給誰?

亞洲第一部「自己的醫囑自己說」的法令,《病人自主權利法》(以下簡稱病主法),明年(2019)就要在台灣上路。

過去,在《安寧緩和條例》的規範下,病人可以決定急救時是否要接受心臟按摩、電擊,但對其他生命維持醫療--例如抗生素、人工營養,就沒有明確規範。一旦有了《病主法》,病人就可以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預先表達特殊情況下想不想接受這些維持醫療,也就是預立醫囑。

那麼,如果還沒表達意願,卻先昏迷了怎麼辦?就像把錢交給基金經理人管理一樣,根據《病主法》,病人可以先找好「醫療代理人」,讓他來決定到時是否要接受維生醫療。

作為一般鄉民,《病主法》只需要知道三件事:

2018年4月28日 星期六

我們說的話:家屬聽來,可能很刺耳?

「car accident motorcycle」的圖片搜尋結果
圖/ 車禍現場(示意圖,非事件照片)
來源/ OregonLive

「我知道事發突然,但時間緊迫,我們不能等你們。
「要不要開刀,請你們討論……一分鐘好嗎?」神經外科的學長說道。

一旁,躺在急救病床上的S,是位因車禍而腦出血(EDH,註一)的中年男性。S的瞳孔放大,雖然暫時穩定,卻隨時可能急轉直下。

2018年4月9日 星期一

森林:記松德實習





冬陽從穹頂滑落,殘著一些光灑下林子,灑在雪水融成的溪渠。我在wildlife garden繼續捕捉著水鴨的身影,一次次對焦和快門中,失去了時間。回過神來已孤身在北國的森林裡。踏著雪地,半個鐘頭終於抵達出口。手電筒一關,回頭深不見底的黑,彷彿吃了所有東西的影子。

想到M,幾個月前在松德照顧的病人。

照顧這詞斟酌了很久。
M患的是一種常見的cluster B人格障礙,自傷入院,四天後因持續擾亂病房,辦理自動離院。剛入院時,披頭散髮渾身酒氣,左右手腕百道疤痕,中年瘦削女性。幸於實習階段primary care不多,每天得以同她會談一小時,多聽她說。

不斷愛人又不斷被拋棄,做過遊民做過酒女,往來著都市鄉村,結了婚又棄了婚,有了孩子又被避而不見。這樣的場域裡,事件的真假似不太重要,內心的黑洞改變了周遭的力場,一切人生的經歷懸浮在洞上方,戲劇性地扭曲變化,成了她眼中真實的世界。
M說自己未曾想過能有孩子,也未曾想過對孩子的愛能如此之深。我越來明白她渴望的,和她真正需要的,但資源分配下,醫院對人格疾患的住院治療,只能確保M不再自傷傷人而已。而對深度心理治療一竅不通的我,僅管有兩手的時間和滿腔熱情,也只能坐在這兒傻呼呼地聽。

預期的早年創傷、垂直分裂(vertical splitting)、混亂關係和引誘表現,理論和模組在腦中轉呀轉,那個禮拜就每天坐著,靜靜端詳這樣幼年的防衛機轉滯留到了大人,滯留到了一位母親身上。

若說情緒的極端可以生病,在M身上想必是愛了。
對男人的愛、對孩子的愛、對世界的愛。

愛不成,便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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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說十多年前就讀村上春樹。出於好奇多問了點,原來喜歡挪威森林的,接著M就書中角色關係,什麼渡邊啊直子怎樣怎樣,又是天花亂墜手舞足蹈一番。

墜的他媽很有道理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眼前蓬頭垢面的中年女性。沒有偏見的意思,但國中肄業的教育程度和長年的流落街頭,對比此刻M口中情感和細節兼具的形容,真的讓我非常驚訝。

“林醫師你知道嗎?為什麼村上要把書取這樣的名字”
“北歐的森林,樹木又高又大,一走進去像白天墮入黑夜一樣”

“那便是人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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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嗎?

轉眼半年過去了。我傻呼呼的扛著相機,從林道慢慢步回溫暖的木屋裡,泡了一杯黑咖啡,點開youtube上的Norwegian wood。

隔天一早實驗大樓裡,藍儂的聲音腦中迴盪。我繼續倚著窗簷的陽光,做著拆解人心的工作。Mind、Self、Consciousness....,各式古典心靈哲學的專有名詞,轉換成EEG的振幅,從裡面抓出一個又一個window,梳理出一條條回歸線。原來腦子裡有個叫cortical midline structure的結構,是自我的所在。老大這篇文章被引用了一千多次,我想這大概就是心的本質吧。

這才是心,而不是那片黑色的森林。

也許每個人都有需要這樣說服自己的一天。

否則當世上某些角落堅強又脆弱的生命
片刻佈滿了荊棘,


又美又痛的,
實在太讓人難受了。






[備註]
1. 人格障礙(personality disorder):精神疾病的一個類別,先天因素或後天經歷造成人格的變化扭曲,終至失調(disorder),並產生種種精神症狀。依照精神科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人格障礙分成三大群(cluster),共十種。其中A群多為怪異或孤僻類型,B群多和人際互動有關,C群則多和焦慮有關。

2.垂直分裂(vertical splitting):splitting(分裂)是一種古典的心理防衛機轉用詞,可以分成垂直(vertical)及水平(horizontal),其中垂直分裂是人們剛出生後最主要的防衛機轉之一,簡單來說就是將客體(可以滿足慾望的對象)區分全好和全壞。這樣的機轉源於嬰兒想喝母乳時,母親卻不在身邊,為了鞏固這剛誕生於世界不久,極其脆弱的自我,只好把想喝就喝得到的乳房認定是「好乳房」,喝不到的認定為「壞乳房」,這個世界所有的東西要不「全好」就是「全壞」,作為對這個外在世界的初步認知(若沒有這樣的認知,則自我將無法理解和接受這個世界,而步向崩解)。隨著對世界其他個體的接觸增加,才一步步認識到,同一個東西可能好壞兩個的面向都有,端看立場如何,而認可好壞的連續性。

3.Cortical midline structure(皮質中線結構):位在大腦胼胝體外的一部分,包含AC、PC、DMPFC和OMPFC(全名和實際位置見內文),分別負責不同功能。世界神經哲學先驅Dr.Georg Northoff在2014年透過一系列實驗證明此構造和人類自我(self)的關聯。


>>論文全文: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136466130400021X#FIG2
>>Northoff教授個人網站:http://www.georgnorthoff.com

2018年3月25日 星期日

靈魂不死:系統性的證明




圖/ 不死的靈魂

這篇文章的目的,不在於證明靈魂不死--事實上,幾乎相反。

筆者想藉由一套系統性的證明,讓相信(或不信)靈魂不死的人,檢視每個證明的缺陷,進而思考:我們可能不知道靈魂是否會死。

2018年3月19日 星期一

生無可戀,死亦何哀:雪萊教授課程議題之二

(圖/Pixabay)


「該如何生活」是探討完死亡恐懼之餘,另一面更切實際的議題。當我們明白到難逃一死,而人活著是如此美好,是一件充滿價值的事情,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活著,綻放繽紛多彩的生活。雪萊教授稱這種想法為「西方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