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日 星期日

〈生命數則〉之一



圖/ 楚格峰山腳下的艾比湖(Eibsee)





〈生命數則〉之一



若能守護一隻記恩的雛鳥

便不猶豫攀緣最高的樹梢



即便敗槳殘舢

亦將橫渡險灘

只因仍有彼岸



前方嶙峋蜿蜒

來處絕壁深淵

便昂首望向彼端

燃盡糧草快馬加鞭



直到冰冷海水

凍僵硬頸 任

帆桅載浮載沉

在汪洋中仰望

群星

緩緩地

隱沒視線



平和比險惡更加絕情。



Onco| 18th, Apr. 18




  在醫院的日子,總是最接近生與死的界線。在不一樣的科別,則可以不同的角度端詳這條界線。



        如果說急診室是在生之盡頭的懸崖一夫當關,揮舞大刀試圖阻止萬馬奔騰;那麼腫瘤科則是在生命終末的緩灘,伴著一個個孤苦慌怕的靈魂緩緩步向暗黑冰冷的來生之海,有時伴行、有時折返,盡可能地延緩。試圖在這無光的路途上,點亮一盞竹燈,讓每一步走好走穩、走得踏實。



  腫瘤科來了一個新病人:中年女性,乳癌患者。在病人入院之前,我先略讀她的病歷,以便待會在床邊可以更精準迅速的了解病史,進而共同討論治療計畫。翻了幾頁病歷,患者初次被診斷乳房腫瘤是在懷孕中發現的。



        透過文字,可以想見當時的兩難:如果接受化學治療,就可能保不住小孩;但如果生產之後再開始化療,則可能延誤了黃金治療時間。這樣的故事是醫學倫理學經典的難題,永遠沒有標準答案……



  究竟他當初有沒有選擇保住小孩呢?我又再往下翻了病歷:初診斷時就已經發現有骨頭轉移,換句話說,一發現就已經是乳癌末期。



        這下子兩難的情境就更為艱鉅了,除了被宣判絕症的悲痛之外,另外一個生命的價值定義問題也浮上檯面:如果小孩出生,兩歲以前就會失去媽媽,知道是如此,還會選擇讓孩子被生下來嗎?但如果拿掉了孩子,失去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最後的連結,身後的母親是否就從此什麼也沒有留下呢?



  這個問題太過困難,那時候的病人肯定下了十分艱難的決定。臨床上的掙扎、與產科醫師、內科醫師的來回討論協商、與家屬的相互扶持,這些在病歷上是看不出的。最後,是怎樣的共識由淚水中昇華?住院醫師是幸福的,可以直接看到故事最後的答案。我又再往回翻了病歷:懷孕38週時,來到急診,在婦產科順利生產。是健康足月的寶寶。




  果然還是選擇了這條路。接下來,是我們的任務了。面對這樣的母親,要獨自接受生命的有限、要忍受化學治療、要養育嬰兒,不知道家裡給他的支持是否足夠?



        大致擬定要進一步關懷了解的重點之後,來到了病床邊。一問之下,原來病人沒有家、沒有父母,是破碎家庭。甚至,她沒有先生,沒有結婚,是單親媽媽。而且經濟拮据,生存、育兒和治療都需要經濟來源,以至於她被告知癌症末期仍然持續工作至今,身體逐漸無法負荷。



        出生的孩子交給保母帶,自己今天則是向公司請病假來做化療。沒有親友可以訴說難處,沒有時間休養,不停地在奔波操勞,親自去各單位申請社會福利,親自跑所有的流程。在她背後,我看見整個社會經濟的一處齒輪卡死,支持系統失靈,資本系統急於將故障排除,而醫院與社福單位成了她的一線生機。



  如今,孩子的事情已經安頓,疾病初期的否認心理也已經度過,病人接受事實,積極解決鋪天蓋地而來的所有問題。但同時,她也不停地在內部歸因,責難自己為什麼會得這個病,後悔去年沒有重視健康檢查結果。工作繁忙、奮力生存的人們,更容易忽略健康問題,更遑論是經濟困境、家庭破碎的單親媽媽。



        一直以來,面對各方的困難都沒有將她打倒,她習慣一肩扛起所有的問題:家庭、經濟、婚姻、養育。但今天,面對無情的癌末宣告,並不是一股作氣就能克服的難關。說著,淚光閃閃。是無助,更是心有不甘。



        面對自責,我們這樣回應:「你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你是個勇敢堅強的媽媽。」第一次化療前的面談暫時結束,有了這些資訊之後對全人治療更有施力點,我想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在他有限的生命中,期許醫療至少能給他一顆平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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